畢節天渠——感天動地的懸崖水利工程

2021年05月31日12:14  來源:人民網-貴州頻道
 

這是一個在貴州高原長期默默流淌的奇跡,一個震撼山谷,感天動地的故事。從1956年到1980年,貴州畢節縣農民在懸崖絕壁上修通了40多條天渠,構成了一幅逶迤奔流的高原天河圖。畢節全區在1982年前共修水渠553條,總長度達到1133公裡。畢節第一條天渠1956年動工,1958年鑿通,取名衛星渠。同年衛星渠榮獲國務院“最高水利建設成果獎”,在北京受表彰,對全國興修水利產生重要影響。1960年紅旗渠在中原動工。

在缺水的喀斯特地貌上攔截天降甘霖修渠,這是在懸崖絕壁上開先河的壯舉,更宏偉的“開先河”則是新中國有了互助組、合作社,農民開始走上合作化、集體化道路。撫今追昔,沒有共產黨的領導,沒有組織起來的農民,就不會有流淌至今的畢節天渠。

畢節天渠(上)

這是新中國農民在共產黨領導下,一經組織起來就創造的奇跡。在它的家鄉,人們叫它天渠。它與紅旗渠引來漳河水不同,它在貴州喀斯特地貌的半山攔截天降甘霖,引來灌溉土地和滋養人畜。紅旗渠是當年林縣一縣人民修的。畢節在懸崖絕壁上修通的“衛星渠”,是一個合作社的農民在1956年動工1958年修通的。1958年底衛星渠榮獲國務院“最高水利建設成果獎”,對全國興修水利產生重要影響。1960年紅旗渠在中原動工。

仰望天渠

在它的家鄉,人們記得為修天渠獻出生命的人。2020年夏,我尋訪當年的建設者,他們異口同聲講到一個名字:徐榮。

“徐榮是干什麼的?”我問。

“領導打溝溝的。”一個老人說。

他87歲了,叫劉顯榮。坐在我面前的還有82歲的許光福和80歲的單懷忠。他們甚至記得徐榮的妻子叫顧尚英。“她帶著一歲多的女兒來的。光顧了修渠,孩子感冒發燒,死了。”劉顯榮說。我頓覺這裡面有不尋常的往事。

“徐榮的妻子還在嗎?”

“很多年沒見到了。”

8月下旬,問詢到了徐榮妻。畢節市委書記周建琨去看望徐榮家人。我也去了。顧尚英已82歲,同二女兒一起住在七星關一個小區。聽說市領導來看她,顧尚英眼圈紅了。周建琨說:“對不起,我們不知道,我們來晚了。”

62年過去了,徐榮在顧尚英心裡永遠是年輕的。問起往事,漸漸,屋裡的氣息仿佛回到從前……我聽到了馬蹄聲,一個年輕人騎一匹黑馬在村路上由遠而近。那時刻顧尚英正在割豬草,她也直起身來看,看到那人勒馬停下,讓馬停候在路上。那人向她走來,走到不近不遠,站住了,盯住她看。

“這人怎麼這樣?”這是顧尚英對徐榮的第一印象。

這年顧尚英16周歲,她不割豬草跑回家了。沒幾天有人上門說親,來人是顧尚英的堂哥,堂哥來幫那個騎黑馬的人說親。這時知道了那人叫徐榮,是本鄉小龍村的。來人說,徐榮參加過抗美援朝,剛從部隊回來,在撒拉溪鄉政府當文書,那天他是騎著黑馬去鄉政府上班……我不禁想,這簡直是一部電影的畫面,一個“黑馬王子”騎馬走過春天的田野,忽然看見一個美麗的村姑……然后有人上門說親來了。

“一說就成了吧。”

“我不同意。”顧尚英說。

“啊,為什麼?”

“他自己跟別人說,他跟我好了。我聽了很生氣。我都沒同意,他怎麼能這麼說?我更不同意了。”

“那后來怎麼辦?”

“他這個人,想做什麼一定要做成。他想娶我,也是這樣。”顧老太太臉上掠過一抹飛紅。

這是1954年,徐榮到顧家當了上門女婿。1956年9月,徐榮分配到畢節縣農田水利局工作,這就要走進“天渠”的故事了。

這個故事發生在鐮刀灣村,該村大山谷裡有個叫鬆樹岩的地方,那裡有一股清水傾瀉而下落向赤水河,不知多少代人看著這一股天水白白流失。據說清代有個土司曾想引那一股天水,但望崖興嘆。1955年的鐮刀灣村農民不但敢想,還提出要干。縣農田水利局先后派了兩批技術員來勘察,說修不成。第二年徐榮來了,他帶人進山再勘察,回來說:“修得成。”

方案上報后,當時縣委組織部有位女主任找到徐榮,對他說:去了幾批人都說修不成,你也不要冒失。徐榮說:“我說修得成就是修得成。”

顧尚英說:“這就是他的脾氣。”

今天仰望那絕壁天渠,我們還是要問,為什麼徐榮認為能修成,為什麼這件事出現在1956年?

山鄉巨變

20世紀50年代以前,土地屬私人佔有,無論地主和貧農都無法搞農田水利工程。據記載,那時畢節縣連年受災。“天晴一把刀,下雨一包糟。”遇旱甚至顆粒無收。農民分散耕作,無力興修水利,隻能困守著干涸的日子。

1952年1月畢節縣土改剛結束,縣政府給農民免費發放了大量農具,幫助少數民族農民擺脫“刀耕火種”的生產方式。12月,省政府給畢節等5個高寒貧困山區發放冬衣15萬套,這是當時的扶貧。1953年12月,中共中央發布《關於發展農業生產合作社的決議》,提出現階段黨在農村中最根本的任務就是促進農民聯合起來,把農業從落后的個體經濟變為先進的合作經濟,使農民擺脫貧困創造共同富裕。

1956年春,畢節縣加入初級社的農戶已佔到總戶數的99.47%。年底初級社相繼合並為高級社,基本完成生產資料由私有制向集體所有制的過渡,組織起來的農民同過去散落山野的農民今非昔比。這是徐榮在1956年帶領鐮刀灣村農民開鑿天渠不可缺少的基礎。

徐榮第一次聽到鐮刀灣村人對修渠的強烈願望是在1956年9月。畢節縣農田水利局召開水利工作會議聽取群眾意見,有個鐮刀灣村民代表把本村合作社社員的聲音帶到會上來了。

“水就是糧食,水就是幸福!”

“有共產黨的領導,花工再多,我們不怕!”

“經濟困難,每家喂個豬也要修。”

“我們堅決要干,一年干不了干兩年,兩年干不了干三年……一定要把鬆樹岩的水引來!”

這個鐮刀灣村民叫吳興孔,他帶來的社員聲音記載在1958年10月28日畢節縣委一份打印的文件裡。這份文件保藏在畢節市七星關區檔案館,我才得以窺見那個年代的某種氛圍。文檔裡記載著農民的聲音,農民說的“每家喂個豬也要修”,意思是每家喂個豬捐給集體去賣錢,這是籌集資金的一種辦法。

當年修渠人從左至右:許光福、 單懷中、 劉顯榮。王宏甲攝

文件裡記載著徐榮當即“表示贊同吳興孔的發言”。徐榮說:“群眾的熱情這麼高,再加上有黨的堅強領導,任何困難都能克服。”我由此看到,組織起來的群眾相信黨,徐榮相信群眾力量。需要追尋的是,徐榮為什麼相信群眾力量?

我在徐榮的檔案裡看到,他1929年生於畢節縣沙壩鄉小龍村,雇農出身,1948年參加共產黨的游擊隊,第二年成為人民解放軍某部工兵營戰士。1950年參加志願軍26軍工兵營,1951年到偵察營二連當偵察兵,曾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兩次。畢節這片紅色土地,在紅軍長征時期有5000子弟參加紅軍,在抗美援朝時期僅畢節縣(注意是一個縣)就有15476人在部隊服現役,126人在抗美援朝戰場上犧牲,其中在上甘嶺戰斗中犧牲的有吳道明等六烈士。

顧尚英說徐榮身上有好多彈片傷疤,“他能回來就是命大”。1954年轉業回鄉的徐榮騎一匹黑馬去上班似乎有點異樣,卻是仿佛還在戰場上的感覺。聽聽他當年的聲音:“志願軍在上甘嶺能修出那麼多坑道,今天頭頂上沒有飛機大炮炸我們,我們修不成一條溝溝!”這是從戰場上帶回來的英雄氣概。

開絕壁修渠之先河

當年修渠的老人們還給我介紹了左遺軒。1956年左遺軒領頭的左家寨初級社與鐮刀灣村的初級社合並成高級社,組織開鑿鐮刀灣渠是左遺軒擔任高級社社長時干的事兒。后來他擔任了公社黨委書記。

1956年國慶剛過,徐榮來了,他在鐮刀灣村住下來。此時鐮刀灣村的合作社共有315戶1328人,可耕地2939畝,旱地佔94%。這已是一個“村社一體”的合作社,沒有這種組織化程度,要在懸崖絕壁上修渠是不可能的。

當晚,合作社社員踴躍報名參加勘察,左遺軒選擇了12名社員。第二天早晨,徐榮、左遺軒就領著這支隊伍出發了。

沒有資金。有技術嗎?如果說有,徐榮當過工兵。要在懸崖上鑿渠引水,在重重大山中轉個彎,這邊就看不到那邊了,全線要在什麼位置施工?如果鑿出渠來,要靠水的自然力才能在同一水平線的渠道裡流暢,如果測量不准,到時候水流不過去怎麼辦?今天,我們仰望那高懸在崖壁上的天渠,遙想他們當年到底是怎麼測量、怎麼定位、怎麼做成的,仍感到是個謎。

有測量工具嗎?有,用銅錢和吊線。有打仗的那種望遠鏡,有軍用水壺和裝水的竹筒,還有開路的柴刀、攀崖的繩索和搭鉤。除了望遠鏡、軍用水壺,差不多都是祖先用過的工具。

崖上一角。王振翔攝

但是,他們有合作社。有組織起來的男女社員。有毛主席說的“自力更生”!

1957年10月4日,蘇聯發射人類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轟動世界。鐮刀灣渠被命名為“衛星渠”,這裡有新中國農民的凌雲壯志。我在衛星渠中段的一個山洞前看到一個斷碑,在下半截碑上還能看到修這條渠的三個組織者姓名:徐榮、左遺軒和吳興孔。吳興孔就是那個在水利座談會上強烈發言的人。

懸崖洞穴中殘存的衛星天渠紀念碑。王宏甲攝

今天有人說吳興孔是生產隊長。其實不是。他是合作社會計。當徐榮、左遺軒帶著強壯男勞力去開山修渠的時候,會計吳興孔不僅是算賬的,還要操持后勤。想一下楚漢戰爭中管后勤的蕭何,就大致理解吳興孔的重要了。

吳興孔要組織合作社的農業生產,還組織婦女到山裡去割藤編筐、養豬,千方百計搞副業賺點錢,支持修渠一線所需的生產生活之用,那裡有很多溫暖人心的故事隻有那一代人自己知道。這就是組織起來的分工合作。1956年農歷臘月二十,當這支開渠的隊伍在晨光中出發時,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有兩雙草鞋,那是社裡的婦女們打的。

合作社的男女老少都來送他們出征。徐榮和左遺軒帶領的這支隊伍共有68人,其中有6名黨員,12名共青團員,還有兩位年過花甲的老人,他們是兩位石匠:曾洪光和王相金。

兩位石匠極其重要!這是去鑿岩開渠,衛星渠要經過1365米絕壁,最難的還是要經過一個叫“老虎嘴”的地方,它在懸崖絕壁最險峻的部位,向外凸出去的巨大山體下面是懸空的。要通過它,隻能從山岩內部打通一條隧道,這條隧道近百米,在當時技術和工具都受限的條件下,要征服“老虎嘴”這個攔路虎,是不可想象的。在1958年畢節縣委那份檔案裡記載著,要通過這段絕壁,“單石工就需要三萬多個,可是全鄉隻有三個石工”,現在能出行的隻有兩個。兩石匠雖然是鑿石磨盤、石碾子的好手,但那是在平地上干,沒在懸崖上干過。嚴重缺石匠,懸岩上的活兒怎麼干得成?

沒有人細說過徐榮當年是怎麼下決心的,或許他想過,自己沒當工兵之前也不知工兵是干啥的,抗美援朝時志願軍戰士建橋搶修大橋,很多人以前都沒干過。干起來學吧!不管徐榮是怎麼想的,他就是這麼安排的。兩位老石匠在干中培訓了一大批石匠。

懸崖上作業。王振翔攝

沒炸藥,怎麼辦?打過仗的徐榮感到這事自己有責任去想辦法。他領人去找硝土,熬出芒硝,再加硫磺等物試制出一種黑炸藥。威力不大,可沒它不行。它能炸出少量石塊和震鬆岩石。2020年已89歲的左遺朝老人說:“吊在懸岩打溝溝,那不是打,是摳,一天干到黑隻能摳出10公分(厘米)左右。”他說的“摳”,就是指在震鬆的崖壁上“摳”出石塊。

“吊在半空中打钎放炮,先用黑炸藥爆破,打出一個能站腳的台面,才好施展。”

“有站腳的地方了,望一眼崖底,頭就發昏,腳就發軟。”

從這些敘述中可知,今天我們去看絕壁天渠,腳能走去的地方原先是崖壁,是沒路的。衛星渠要打穿的隧道,當時的修渠隊員們稱它“黑洞”。今已87歲的黃元剛老人說:“那時我和譚志文正在黑洞裡打溝,一塊大石頭突然落下來,我腦殼上的血啊,簌簌簌地飆……”這件事修渠隊員都記憶深刻。徐榮就此要求大家把安全放第一位。今天還能看到當年寫在岩壁上的字:“同志們注意安全。”

“我跟他吵架了。”今天的顧尚英說。

她說,大女兒出生的時候徐榮就沒回家。女兒半歲了,他回來一次,又半年不回家。再回來我們就吵架了。他說工作需要。我說我曉得。他說沒辦法,工地上離不開。他走后,她就想,“那就隻能我帶著孩子去找他。”

1957年那個夏天,顧尚英帶著女兒從沙壩鄉沙樂村出發,去大渡鄉的鐮刀灣村找徐榮。那是畢節北部最邊遠的鄉,母女天蒙蒙亮開始走,有車的地方坐車,沒車了接著走,直走到天黑,才到鐮刀灣村。村裡的婦女們相邀來看徐榮媳婦,都說:哎呀,徐榮媳婦真漂亮啊,怎麼放在家裡,早就該帶來呀!

顧尚英母女安頓在村裡的王鐵匠家。修渠隊員食宿都在山裡,徐榮還是經常沒回家。這年冬天,他們的女兒高燒不退,生命有危險。徐榮接到消息趕回來,女兒已經停止了呼吸。據說徐榮哭得用頭撞地。女兒才兩歲半,按當地習俗是不用棺材的。左遺軒找人做了一口小棺材。

今天有人說徐榮草草地埋葬了女兒,繼續去修渠。不是的。當年修渠的老人告訴我,左遺軒主持,鄭重地把孩子安葬在鐮刀灣村的山梁上。那一天,村裡很多婦女都陪著顧尚英去送孩子,感傷震撼了整個鐮刀灣村的人們。

1958年畢節縣委那份文檔裡還記載著衛星渠隊員們當年唱的一支歌,不知作者是誰,一看就知道是農民自己創作的。

過去山水淌下河,

如今叫它爬山坡。

大家堅持來苦干,

子孫永遠享快樂。

封建壓迫幾千年,

毛主席領導見青天。

我們大家堅決干,

硬叫荒山變良田。

1958年3月1日(農歷正月二十),衛星天渠正式通水,四面八方來了很多人,從白發蒼蒼的老人到牽著走的孩子。顧尚英說:“徐榮、左遺軒都追著那水,順渠看了一天,用雙手掬那水喝呀,喝了又喝。”這條天渠總長23公裡,有了水,開荒造田造地,可耕地擴大到4446畝,另造出水田1360畝。

在七星關區檔案館裡還有一份1966年3月打印的《大渡公社發展史》,記載衛星渠通水后,“農業生產獲得了空前未有的大豐收,糧食總產量達到了一百二十一萬多斤,比土改后將近增產一倍。”還寫道,“耕牛由土改時的一百多頭發展到二百五十四頭,羊由六百多隻上升到一千四百多隻,生豬由二百多頭增加到九百一十七頭。解放前喂不起豬的農民,幾乎家家戶戶喂上了肥豬。”

攔截天降甘霖修渠於崖壁,這是在懸崖絕壁上開先河的壯舉。更宏偉的“開先河”,則是新中國農民走上合作化、集體化道路。

修渠人。王振翔攝

畢節天渠(下)

從1956年到1980年,畢節縣農民在懸崖絕壁上修通了40多條天渠,構成了一幅逶迤奔流的高原天河圖。畢節全區在1982年前共修水渠553條,總長度達到1133公裡。這全是畢節農民走上合作化、集體化道路后開出來的。畢節天渠的建設者今天都80多歲了,講起當年工地上的戰斗詩篇脫口即出。你會驀然看到,那其實是個有詩有遠方的年代。那裡不是隻有一兩個英雄,那是一個英雄的時代。

銘記英雄

“我懷孕了。”顧尚英告訴徐榮。

這簡直是雙喜臨門。另一件大喜事是,1958年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關於召開全國農業社會主義建設先進單位代表會議的通知,徐榮被光榮地推選為代表。

這年5月,顧尚英回到娘家。12月5日,她生下二女兒,徐榮還是沒在妻子身邊。衛星渠鑿通給方圓各鄉農民巨大的鼓舞。這年春夏,畢節縣段家鄉和生機鄉各有一條渠要開工,徐榮作為縣農田水利局的技術員在為此忙碌。12月11日,他在畢節縣籌備一種威力強大的黃色炸藥,忽然一聲劇烈爆炸,徐榮犧牲,年僅29歲。此時徐榮的二女兒出生隻有七天,小名就叫小七。

14天后,1958年12月25日,全國農業社會主義建設先進單位代表會議在北京召開。左遺軒去出席了這次大會,見到了毛澤東主席。

在這次大會上,畢節縣衛星渠榮獲國務院“最高水利建設成果獎”,大渡公社榮獲國務院授予的“興修水利先進單位”稱號,還有一張頒發給徐榮個人的獎狀,由左遺軒領回來。1959年1月,畢節縣政府追認徐榮為烈士。

周建琨說:“我們要建一個紀念館,讓后人永遠記住英雄!”

崇敬英雄,學習英雄,是組織起來的中國農民身上澎湃的偉大力量,1958年畢節縣在懸崖絕壁上修渠的就有三個村。

段家鄉鎮江村修的“躍進渠”,是繼“衛星渠”后修的又一條天渠,在人民公社誕生之前開工,總長49公裡,主渠13公裡,支渠36公裡。躍進渠要通過獅子岩、砂岩、王家岩、席草岩、公雞嶺、梯子岩6座懸岩,工程量浩大而艱巨,歷時8年,1966年修成。它是畢節縣在懸崖絕壁上修渠歷時最長、裡程最長、犧牲人數最多的工程。

修渠有長修隊和突擊隊。“長修隊”是長年累月修渠的專業隊,“突擊隊”在農閑時全體社員去“突擊”。修這條渠的長修隊還有12名女隊員,稱“劉胡蘭排”。我見到當年的女隊員楊學會,她已81歲,修渠那年她18歲。

“過了端午節三天就去了。”她說。

那是1958年五月初八。首批長修隊男女隊員共40多人,到工地去搭工棚住宿,露天做飯,男女隊員在同一口鍋裡吃飯。12名女隊員中已婚5人。

“你是什麼時候結婚的?”我問楊學會。

“結婚后去修渠的。”

“什麼時候生孩子呢?”

“1964年生第一個男孩。”

那是她修渠的第6年了。我接著問她是怎麼去長修隊的?她說是被選去的。再問她願意去嗎?“願意。”再問:為什麼?

“光榮啊!很多人想去。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

“你那時多高?”

“一米六三。”

“你們12個女的,都跟你差不多高嗎?”

“是的。”

想象一下,1958年,鎮江村選出12個20歲左右的女青年,個子都在一米六上下,那就是村裡最有模樣的女子,是大家羨慕的對象。她們到長修隊,同男子同工同酬。

“我是自願報名去的。”說這話的老人叫胡家珠,1958年他15歲,是長修隊年齡最小的。我問:“你報名就可以去嗎?”他說:“需要我呀。”

胡家珠小時候在赤水河對岸的四川赤水鎮讀過三年半書,長修隊需要一個會計。“我個子小,在生產隊拿最低工分,去長修隊就跟長修隊員一樣拿最高工分。”胡家珠還負責管伙食,幫鐵匠曹官全拉風箱。曹師傅50多歲,是長修隊年齡最大的。

“每天都有一堆鋼钎打禿了,每天都要搶修出來,曹師傅每天都低著頭不停地干活。”胡家珠說夜裡大家休息了,鐵匠那裡爐火通紅。那時刻爐火映照著工地上這年齡最大和最小的……真希望有畫家畫一幅這樣的夜色圖,即使不見男女掄錘打钎,不見懸崖峭壁,隻見這通紅的爐火、這一老一少和一堆亟待修理的禿钎,你也能聽見那震動山谷的鑿岩之聲。

修理打禿的鋼钎。王振翔攝

“女的也腰系繩子在懸崖上打鋼钎嗎?”

“打。”胡家珠說,“跟男的一樣。”

萬丈懸崖高如天

婦女打溝在中間

炮響一聲如雷吼

懸岩崩去大半邊

這就是她們唱的山歌。我問誰編的詞。楊學會說:“我們排長楊學飛編的。”胡家珠說:“男的也有山歌。”冰雪覆蓋的冬天,男隊員在懸崖上打钎唱道:

冰天雪地不叫苦

狂風暴雨不低頭

任務不完不下馬

水不到田不罷休

那個年代窮嗎?窮,非常窮。採訪中我隨口說過一句管伙食得買油鹽醬醋,沒想到胡家珠說“醬醋沒有的”。居住地晒出的衣裳,看去顏色都一樣,分不出性別。但是,他們在向貧困宣戰:“龍洞龍泉萬古千年,如今婦女要你灌田。”這也是劉胡蘭排自編的山歌。

“戰勝王家岩,渠水通鎮江。灌溉幾千畝,電燈照全鄉。”新編山歌層出不窮。她們在懸崖上打钎,俯瞰峭壁,聽千山回響,是有豪情的。那樣的理想與豪情,不是有錢,而是有毛澤東思想武裝,才有她們的英姿颯爽。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這是當時每個隊員都熟知的毛主席語錄。他們告訴我,有一次討論,大家歷數遇到的困難,數來數去數不上10個,“沒萬難。”最后大家一致認為,“怕死是最大的難,不怕死什麼也不難。”

但是,“要奮斗就會有犧牲”。犧牲確實發生了。

我第二次見到胡家珠的時候,他穿一雙用竹絲打的“草鞋”(結實精美),顯得特別鄭重。他領大家沿著躍進渠走,在途中每個犧牲者犧牲的地點講述了當時的情況,長修隊在他們犧牲地點的崖壁上為每個壯士立了一塊無字碑。

 

第一個犧牲的隊員叫高體寬,共青團員,29歲。胡家珠說:“他負責點炮,點了三炮,響了兩炮,還有一炮沒響。他以為是瞎炮,過去看,炮就響了。”

工地上開了追悼大會。“追悼大會開成了誓師大會。”胡家珠說很多人報名參加長修隊,組成了“黃繼光連”。先后參加過長修隊的有72人,大突擊時修渠人數超過400人。

預備黨員張成明1960年犧牲在梯子岩,33歲。共青團員張仁杰犧牲時隻有20歲,未婚。社員劉顯忠犧牲時40歲,曹清全犧牲時30歲,24歲的張仁智是最后犧牲的。

“那時躍進渠快要勝利了。”胡家珠說,“張仁智是爆破員,點炮后跑開躲避好了,突然看到對面半山有一隊人走來,他跳出去吹哨,喊他們快躲。一個炸飛的石塊從空中落下來,砸到他頭頂,血噴出來,死了。”

他的妻子就是劉胡蘭排排長楊學飛。她那時生第二個孩子還在家裡。一個月后,楊學飛背著小兒子,牽著不到3歲的大兒子,到山上來了。大家說:“你干嗎呀!”她說:“我讓成虎來看著弟弟。我可以干活。”

楊學飛素來要強。修躍進渠之前,清水浦區曾組織插秧比賽,楊學飛去參加,得了第一名。夏季搶收搶種,她背上背100多斤麥子,懷裡還抱著小孩。1966年5月,躍進渠終於修成,通水了。家家戶戶都拿著桶到渠邊來打水,那種盛況誰都難忘。楊學飛沒有先去打一桶水,而是拿著一個空桶,一口氣跑到丈夫犧牲的地方,去告訴丈夫渠修通了,用桶取水洒在丈夫的無字碑前。

當年修渠人居住地之一 。王振翔攝

真希望將來的“畢節絕壁天渠紀念館”裡,能隆重地列出這12位女英雄的姓名,展出她們的照片和事跡。當年,她們在懸崖上的英姿,她們在山谷中悠揚的山歌,是許多在多條懸崖絕壁上奮戰的男人們注目的美麗形象。請以崇敬之心來看她們的姓名:楊學飛,排長,黨員。曾幫翠,副排長,黨員。楊學會 張秀珍 劉顯會 劉顯翠 張成飛 張仁均 吳文學 高體詳 劉洪英 王安秀。

學習就是捷徑

那是個善於學習的時代,學大慶、學雷鋒……其實,學習就是捷徑。畢節縣生機鄉高劉村1958年開工的高流渠,取的是“高山流水”之意,高劉村也改名為高流村。

高流渠修到石虎岩段,村裡選了31人組成的長修隊,住在山洞裡。為什麼住山洞?“打溝都在懸崖半壁,晚上回家耽誤時間,就在山裡找洞,那個洞就在懸崖上,最多隻能住三十幾人。”82歲的許光福告訴我。

2020年我站在那個洞前,看到此洞就在百丈懸岩的山腰上,抬頭看不到岩頂,低頭看不見谷底。那時已經成立人民公社,有生產隊了。選精兵強將,生產隊長上,黨團員上,全是男的。干了3年。在洞口做飯。洞裡面用木棍鋪地上當床,鋪茅草,沒有被子。

“為什麼沒有被子?”

“家裡隻有一床被子,拿到洞裡來,家裡人就沒被子了。”

“那你們不冷嗎?”

“在洞口燒火,洞裡暖和。”80歲的單懷忠說。

“這不是祖先的生活嗎?”這句話我沒說出來,但心中已有震動,“冬天有棉衣嗎?”

“沒有,兩三件單衣摞著穿,干活就不冷,冬天都要淌汗。”

還養了兩頭豬,豬欄在附近另一個洞裡。每年過年殺一頭豬。我問:“過年也不休息嗎?”他們給我念了一首歌謠:

一天兩餐苞谷飯

南瓜酸菜是好湯

三十晚上不下站

初一早起接著干

“這麼艱苦,身體怎麼樣?”我問。

他們說傷風感冒不算病。又笑著說,“生活不好,病少。生活好了,病多。”但是有人犧牲。修高流渠犧牲3人,重傷5人,輕傷60余人。他們告訴我,共產黨員許天珍鑿樁眼時摔下懸崖,大家都以為完了,追下去看,人摔成了“血葫蘆”,還有氣。原來是摔到樹上,再落到地上。趕緊送去公社衛生院搶救。他昏迷了三天,醒了,出院后又回工地繼續修渠。1964年許天珍被任命為大隊黨支部書記,1966年被評為全國勞動模范,進京參加國慶觀禮,見到了毛主席。

自衛星渠修通后,躍進渠、高流渠、黃洞渠、長岩渠、天車洞渠、落澗岩渠、孫家堰渠、小和平渠等都在1958年到1964年之間動工修建,1966年都已竣工通水。今天畢節生機鎮習慣上所稱的“十大天渠”,是當年大渡公社、段家公社、生機公社、耿官公社開出來的,這些公社先后並入了生機公社。

今天生機鎮說的“十大天渠八大水庫”,是沿用20世紀70年代初的說法。實際上在那20多年,畢節縣先后修了40多條天渠和10多座水庫。到1970年代“全省水利學生機”,榜樣的影響力甚至遠不止在畢節市范圍。僅據今畢節市水務局的統計數據,畢節在1982年前共修水渠553條,總長度1133公裡。這些水渠全部是畢節農民走上合作化、集體化道路后開出來的,全部屬於集體所有。

山知道,庄稼知道

一切事業都需要后繼有人,天渠也需要維護。

生產隊解體后,“躍進渠”這個名字漸漸沒人叫了,以鎮江村的名字叫它“鎮江渠”。集體解散,集體經濟也枯萎了,鎮江渠還在流淌……可是,“到處都在漏水!”在干啥都講價錢的年頭,總長49公裡的鎮江渠有誰去維修嗎?

有的。躍進渠還在修渠者心中。胡家珠和當年長修隊的隊友,幾十年數不清巡渠補渠修漏多少回,用石灰和著黃泥巴補,后來用水泥補。做這些跟有沒有錢無關,隻跟他們心中的情感和信仰有關。不能不說,那個集體主義時代,他們收獲的不只是菲薄的工分,同他們的青春歲月一起成長的,有他們一生都能夠挺直腰杆去走路的精神。

1984年胡家珠入黨,當選為鎮江村主任。他操心著要讓躍進渠的水流進生機鄉的學校和街道。為什麼?隻為青年時代精神裡得到的一種東西,這東西是那個時代告訴他的,“人要活得有意義。”回想起來,當初舉全村之力修渠,不就是為了造福子孫后代嗎!長修隊的人陸續去世了,那麼多隊友,就他當了村主任,他有責任干些啥!15歲為拿高工分而報名參加長修隊的胡家珠,如今在操心——現在的年輕人看錢,顧不上意義了。1989年4月9日,胡家珠心中的“意義”得到實現,躍進渠的水通過自來水管流進了生機鄉的學校和街道。

1990年胡家珠當選為生機鄉鄉長,1995年任亮岩鎮鎮長,1998年任亮岩鎮黨委書記。2004年他退休了,仍然是個永不退休的巡渠員。如果說他有什麼變化,他腳上這雙竹絲打的“草鞋”或可算個小變化——非常精美而結實。脫下竹絲鞋,卷起褲管,踩到渠裡去撿渠底的小石塊,將渠邊延伸到路上來的雜草除去。他做這些,沒人能看出他曾經是個鎮黨委書記。有人問他,你做這些有多少錢補貼?他說,我每個月都有退休金!這天,我看著他的“草鞋”和我的皮鞋,我想,這渠邊的路,他也是可以穿皮鞋走的。可他穿著“草鞋”走在這裡,那青春時光就回來了,不是誰都能享有這樣的風景。

當初參加修衛星渠的吳周孔18歲,他在1958年底參軍,去鐵道兵部隊干了8年,退役后在1990年擔任鐮刀灣村黨支部書記,是他帶領村民把衛星渠用水泥硬化加固。

每一條流淌至今的天渠,都有這樣的守護者。他們多是共產黨員。細想,那時的共產黨員多是“把困難留給自己,把利益讓給別人”,這與古代“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是一道悠久的精神長城。這與爭富逐利是很不同的。

但願來日建“畢節絕壁天渠紀念館”,把新中國成立互助組、合作社以來,畢節農民在懸崖絕壁上鑿通天渠的英雄事跡完整地展示出來,期望在館裡建一壁“英雄牆”,把犧牲者的姓名永遠刻寫在上面。

畢節天渠,確然是新中國組織起來的農民在懸崖絕壁上開先河的壯舉。數10年間畢節縣農民在絕壁上開鑿出來的40多條天渠構成了一幅逶迤奔流的高原天河圖,今天依然高懸在雲山之中,這是貴州的驕傲。請再看一眼當年修渠英雄的歌:

鋼钎大錘當刀槍

懸崖絕壁擺戰場

繩子系在腰杆上

好像雄鷹在飛翔

從1956年開始的“畢節天渠”往事,距今已是個歷時65年的故事。雖然它深藏在大山之中,懸崖之上,鮮為人知,但它從修渠到護渠,以及對家鄉帶來的巨大變化,一直存在,流水潺潺。它對當代的脫貧攻堅,對種植大棚菜,發展山地蔬菜和養殖業都有不可或缺的大貢獻。而且,不論在物質還是精神上,畢節天渠都是畢節人民走向鄉村振興不竭的源泉。(王宏甲)

(責編:吳鋒、陳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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