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春,吴冠中带学生在江南乡村写生。资料图片
《红莲》(局部)油画 1997年 吴冠中 中国美术馆藏
《鹤舞》纸本水墨 2002年 吴冠中 新加坡国家美术馆藏
编者按
2019年是吴冠中先生诞辰100周年,清华大学举办的“美育人生——吴冠中百年诞辰艺术展”可谓是对其在国民美育启蒙中所产生影响的一次宏大叙述。展览分“风筝不断线”“形式是画家的生命线”和“风格即背影”三个单元,将展出至2020年5月3日。清华大学吴冠中艺术研究中心主任刘巨德的纪念文章通过吴冠中先生的美育人生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寻美和殉美的不眠灵魂。新年伊始,本版刊发此文,作为2020年“文化周末”寻美之旅的开启。
美,神秘、自由、无垠、光明、变幻、不朽,它通向未知,走进自然和人性最深处,温暖而陌生。它像婴儿一样单纯无邪;如神性一样智慧慈悲;似天道一样生生不息,万物归一。在寂静中,恩泽人类。
美通于真,达于善,成于自由,根植信仰。
美育,人类心智的启蒙,情怀的颐养,人类精神生活的文明标志,决定着人的精神拓展、境界的升华和探求真理的自由意志与方向。
美育,无言,从每个人自我的生命内部需要、体验、升华而来,从超功利的忘我天性和神性中伸展而来,非对他人的改造或自我改造,属内心光亮的升起。美,常被实利和世俗遮蔽,美育的道路艰难而遥远。
“美育人生——吴冠中百年诞辰艺术展”试图通过吴冠中“寻美”和“殉美”的足迹,重温这位艺术大师倾力美育的艺术思想和情怀,以及他对“美”的高峰体验和感悟。
一
吴冠中一生从事艺术教育,视美育为他的天职。
鲁迅、梵高、石涛是他从青年到老年的终生所爱。鲁迅赋予他“推翻成见”、文化救国、美育立国的担当,梵高点燃了他为艺术“舍得身家性命”如火如荼的激情狂澜,石涛开启了他“无法而法乃为至法”的艺术智慧与“笔墨当随时代”“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眼界和胆量。
他一生践行“形式美”,寻觅中西绘画内在的相似性和油画民族化、国画现代化的气韵美、抽象美、意境美,这不仅滋养了他的独立思想和求真精神,也给予他移山倒海、移花接木的自由想象和家园。
“形式美”成为他艺术教学的重心,他力避学生成为美盲,他说:“育美远比教画技重要。”“溯起源,我们从童年时代便遗忘了美育教学,蔡元培的呼吁今天才引起国人的重视。”“美育、智育相辅而行,互动互补,方成大德大业。”
吴冠中一生痴迷美、追寻美、创造美,提出“美术立国之本在于美”,把“美”奉为至高无上的信仰和关乎国家的命运之大事,这是他和老一辈艺术家几代人“艺术救国强国”的理想和担当。
二
吴冠中的美育人生,源于他对美的忘我痴迷和国立艺专“调和中西绘画”的艺术教育,也源于他对文学的重视和爱恋,以及林风眠、吴大羽、潘天寿、苏弗尔皮等老师对他的影响。但他的艺术能最终高峰相会于世界艺术之林,也缘于三位精神的巨人鲁迅、梵高、石涛活在他的心中,他们爱他,呼唤着他。他紧跟着那呼唤,不计得失,不问生死,一刻不停。他以赤子之心甘为艺术奴仆,坚定不移地向美而行。
他说他“从事绘画,也曾下决心要在绘画中做出鲁迅那样的功绩”,梦想文化救国、美育立国。早在19岁上大学期间,他就爱梵高,为自己取名为“荼”。“荼”,苦菜、白色茅草的花,霜打后白茫茫一片,隐喻“艺术家的粮食是苦难”。
晚年,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笔墨等于零”,要“笔墨当随时代”,“不择手段或择一切手段,表现出自己的真实感受”,这令他自己都吃惊、兴奋、感叹,恰如梦中被石涛的呼唤惊醒。
美育,艺术家的社会责任,也是艺术家自身灵魂的修炼和苦行。
三
吴冠中的美育,以启发想象、培养美感为目标,而非以统一的精准模仿为标准。他说,“美不等于写实”“准确不等于美”。19世纪末、20世纪初,巴黎艺术家摒弃精准模仿,探索不由任何题材、内容决定的艺术独立的形式和自律,这给吴冠中和中国留法艺术家几乎集体性的现代启示。
吴冠中说:“我们在传统中得益的是启发,我们在传统中失足的是模仿。”“我向往表现一片丛林,但却不模仿每一棵树木,正如不刻画每一个具体人物,表现人群之欢腾或怒潮。”面对自然,他打开诗意的想象,以抽象的点、线、面去呈现——“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是有。”
他说:“印象主义和立体主义展拓了人们的审美领域。中国人对此开始不理解,不接受,因一向只习惯于从图画中的逼真与否区别作品优劣,‘栩栩如生’成为最高评价。其实,中国传统绘画中亦要求表达意境,技法中讲究虚实,写实中结合写意。追求‘虚实’‘写意’‘气韵生动’‘超以象外,得其寰中’等表现手法,本质上也就是不再拘泥于描画孤立的物象之逼真,而着眼于物象与物象间的相互关系、整体关系,分析到底,这与印象主义及立体主义的探索颇有异曲同工的倾向。到达艺术高峰,中、西艺术必定相晤,拥抱,相见恨晚。”
为此,吴冠中一生致力于打通中国传统艺术和西方现代艺术的界限,自称中西绘画为“哑巴夫妻”,貌异心同,“艺术无国界”。
四
美一定有时代面孔、文化根性和个人心性潜伏其中,吴冠中的美育人生和绘画作品也是由时代所造就,与他对“内容决定形式”的质疑相对应,含有特殊的时代烙印。
他一生长途跋涉,动观泰山、玉龙山、大漠、高原……静观故乡白墙黑瓦、小桥流水、垂柳桃花……寻寻觅觅,画农家田园、高粱玉米、瓜藤柴门……于“夜晚生下带血的蛋”,自称“风筝不断线”。
“定型的形象有限,不定型的思维无限”。吴冠中从寻找物象身段的“京剧亮相”,到笔墨抽象律动的至上,实象隐退到抽象。他经历了对“形式美”半个世纪的沉思、感悟与历练,艺术终成泪眼望花的迷蒙和半睡半醒间的虚幻,他进入了中国传统美学的高峰体验。
“直觉与错觉”“艺术创作中的酒曲”“打开造型艺术殿堂的金钥匙”,为吴冠中寻美的探索,超拔地跨越了现实社会和世俗的现象界,把几代人践行的“形式美”推向超验状态,中西绘画调和的形式美,走向了中国美学玄思的形式美。吴冠中深入到中国文化的根脉,把“形式美”践行到有意与无意、睡与醒之间忘我的自由境界,这是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新的继承和贡献。他是“形式美”的后来人,也是“形式美”的鉴往知来者与创新急先锋。
他说:“艺术家要创作出成功的作品,感情的真挚比脑袋重要!要创作出不朽的作品,就要把感情投入到艺术中去,一句话,就是要忘我!”“风格是背影。”
晚年,他与江河、星辰、朝暮对话,心通天宇。他说:“真正杰出的艺术家总是将自己和自然融为一体的。正是由于敏感的艺术家从不同视角解释了自然之美,人们才更深一层感受到自然之美。”
改革开放,吴冠中浪漫的艺术才情从心所欲,纵横天下。“形式美”“抽象美”的智慧让他创造了中国画前所未有的新面貌。他开辟出继承传统的另一条路,让中国绘画在世界现代画坛屹立。
他寻美的灵魂,美育的人生,家国的情怀,创造的精神,打通中西绘画的治学道路,为博大精深的古老的民族传统走向新生,走向现代,增加了新的内涵和答案。他给出的虽不是唯一的答案,也不是最终答案,但他真真切切地推动了中国传统艺术和美育事业走向现代的进程。
美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美育,人类生命中另一种阳光和空气。(刘巨德)
(作者系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清华大学吴冠中艺术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