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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順學院校園內的莘莘學子。張賽 攝 |
他曾是一名隻有高中學歷的三輪車夫,2009年,38歲的他憑借深厚的古文獻學功底上演了傳奇逆襲:順利通過筆試和面試,考上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博士。由此,他成為復旦大學這所海內外聞名的高等學府校史上,第一個以高中學歷報考博士的學生。
他博士畢業之后,半年時間內投了二三十份簡歷,多次碰壁,最終離家最遠的貴州安順學院破格錄用了他。這背后又有怎樣的故事?
……
他叫蔡偉,48歲,遼寧錦州人,一個說話平緩、言語朴實的東北漢子,甘坐冷板凳,歷盡坎坷,一直堅守古文字的孤島。如今,蔡偉是安順學院圖書館副研究館員,在學校教文字學和書法。蔡偉還打算好好整理一下貴州、安順本土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為第二故鄉做一點貢獻。
象牙塔裡幸福時光:安順學院有個研究古文字的蔡博士
10月29日上午,蔡偉請假陪妻子看病回到位於安順學院新實驗樓四樓的辦公室。這一方小小的天地書香扑鼻,櫃子裡堆滿泛黃的古書,電腦屏幕被豎起來,便於查看古文字圖片。
“蔡博士,最近讀什麼書?”面對提問,蔡偉捧起案頭的一本《詩經》,喃喃自語念起《小雅•採薇》中的句子:“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這是一首戍卒返鄉詩,在安順學院這5年,蔡偉坦言安順已經是第二故鄉。這樣一個傳奇人物,如何與安順結緣?
2015年,蔡偉博士畢業后,半年時間內投了二三十份簡歷,很多次在第一輪就被刷了下來,都卡在了年齡和第一學歷上。這個時候,安順學院伸出了橄欖枝。
“收到蔡偉博士投遞的簡歷,校領導都很重視,這是一個難得的高層次人才,他的求學經歷也非常感人,經過研究決定,可以根據政策放寬年齡和第一學歷限制條件,特事特辦,通過正常人才引進程序破格錄取他。同時,學校也給蔡偉的愛人安排了工作,讓他可以安心學術研究和教學,免除后顧之憂。”安順學院圖書館館長陳韶華曾擔任該校人事處處長,2015年直接負責蔡偉在內的這一批博士、碩士的招聘工作。
陳韶華表示,安順學院一直給蔡偉創造有利於他發展的環境和條件。“后來蔡偉自己覺得圖書館的綜合性事務比較多,佔用了太多時間,不便於發揮他自己的專長。為此,圖書館和學校組織部溝通,去年就把蔡偉安排在博士工作站,不再承擔圖書館的任何工作,專門從事古文字學研究,同時承擔一定教學任務。”陳韶華說。
在陳韶華眼裡,到安順學院以后,蔡偉還保持著讀博時候“朝六七、晚九十”的作息規律,過著三點一線的生活。
蔡偉並不喜歡置身於聚光燈下享受鮮花和掌聲,平時很低調,很多同事並不知道他曾經的故事。他更喜歡與古籍為伴,躲進古書堆裡與古人神交。蔡偉研究的領域是“小學”,這是對文字學、音韻學和訓詁學的統稱。蔡偉最擅長把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結合起來,像破譯密碼一樣准確譯出古文字的含義。
在安順這些年,蔡偉篤信精工出細活,一年隻發表一兩篇論文。“如果沒什麼真知灼見,就干脆不寫,寫一篇至少要解決一個問題。”蔡偉說。
蔡偉開始著書立說,2019年,蔡偉的博士論文《誤字、衍文與用字習慣——出土簡帛古書與傳世古書校勘的幾個專題研究》,由台灣花木蘭出版公司出版。蔡偉也參加了多場學術交流活動。2020年,蔡偉接受母校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的邀請,作為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青年學者訪談的主講人,系統分享了自己的求學、治學經歷和心得。
潛心治學之余,蔡偉一直關注屯堡文化,並計劃校注明清時期貴州文人文集,想為貴州、安順的歷史文化挖掘多做點力所能及的貢獻。
“學術之外,愛好很簡單,喜歡逛市場和超市,為家人買菜做飯,這是多年的習慣。”蔡偉並不是常人印象裡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老學究,寫寫毛筆字,刷刷抖音,都是他的休閑娛樂方式。他還喜歡散步和騎自行車,學校四面環山,出校門就是婁湖公園,空氣非常好,隨時都可以爬山、游湖。
如今,在課堂上,面對學生求知的眼神,蔡偉希望他的學生跟他一樣,能夠被知識改變命運。
課堂外,蔡偉有更多的思考,他希望古文字學能夠走出象牙塔,為更多人所知曉。因此,蔡偉注冊了微信公眾號“錦州抱小”,分享平時閱讀出土和傳世文獻的一些札記,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更多讀者領略古文字學的獨有魅力,一起守護中華文化的根脈。
一番辛苦不尋常:從三輪車夫到復旦博士
在被破格錄取為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2009級博士研究生前,蔡偉的正式身份還是遼寧錦州的一名下崗工人。
蔡偉1972年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讀小學的時候練過幾年毛筆字,遇到不認識的字就抱著厚厚的字典啃,這成為他后來喜歡上研究古文字的啟蒙教育。中學時代,語文一直是蔡偉最自豪的強項,甚至連語文老師遇到不認識的生僻字,也會向他請教。
上了高中之后,由於偏科導致總成績不好,蔡偉心情低落,一有空就去錦州市圖書館如飢似渴看書,曾經在一年多的時間看完300多本書。
“讀高中那會兒,最開始是讀古典詩詞方面,后來發現了蔣禮鴻的《義府續貂》,特別感興趣。之后我就把圖書館裡凡是語言文字類的書都一一找來讀,圖書館找書、看書的那段經歷開拓了我的眼界,也讓我認清了我想追求的是什麼。”說起這段常人看來頗為不凡的圖書館打卡經歷,蔡偉語氣很平靜。
高考落榜后,蔡偉進入一家膠管廠當工人。3年后,因為廠子效益不好,蔡偉下崗了。之后的歲月,為了養家糊口,蔡偉先后在食堂做過一年饅頭,擺過十三、四年地攤,蹬過一年三輪車。擺攤10余年,每天蔡偉推著三輪車蹲在商場門口賣雪糕、飲料和香煙,收入隻夠糊口。家裡連續10多年沒交過取暖費,錦州冬天氣溫低到零下10多度,屋子裡和冰窖一樣冷,水管常被凍住,睡覺要蓋三四層厚棉被,冬夜裡常常半夜被凍醒。
日子再艱難,自學一直沒中斷。新書動輒幾百上千,蔡偉隻買舊書,同時,每隔兩三天,蔡偉就要去圖書館借一堆書回家看﹔而那些不外借的書,他就整本全部抄下來,這些簡陋的手抄本,因為經常翻閱,后來變得越來越薄。擺攤間隙,蔡偉忙裡偷閑讀書,別人扔掉的廢煙盒,他經常撿來抽出錫紙記筆記。多年以后,蔡偉的許多論文著作素材就來自於這些筆記注釋。
直到現在,提起早出晚歸、書不離手的蔡偉,不少錦州人記憶猶新。在當地,蔡偉的例子常被用來鼓舞高考落榜學子。
“讀博之前,無論條件和環境怎樣,我都從未間斷過讀書學習。”蔡偉回憶說,那個時候家裡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一摞一摞堆得比人還高的書是家裡最值錢的家當,微薄的收入除了補貼家用之外幾乎都用來買書。
古文字學泰斗裘錫圭的大作,蔡偉早就讀過,但沒敢奢望自己后來能成為裘錫圭的弟子。
1995年年底,蔡偉抱著試一試的想法,給裘錫圭寫了一封信。不到10天蔡偉,收到回信。信中寫道:“你對傳統‘小學’真心好之,不計功利,刻苦潛修,十分欽佩。”1996年3月15日,蔡偉至今難忘,這一天,他與裘錫圭在北京見了一面,裘錫圭鼓勵他“堅持自學”。
除了與幾位專家通信往來,蔡偉還在幾所知名高校主辦的學術網站上用筆名“抱小”發表自己的學術觀點,引起了學界關注。2008年,復旦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與中華書局、湖南省博物館聯合編纂《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臨時聘請蔡偉加入。一年期滿,蔡偉不輸一般專家的能力得到認可。幾位教授想讓蔡偉讀博,但這並不容易。而蔡偉也面臨著難題,“當時隻能回去繼續蹬三輪車,因為能賺到更多錢,但是累,沒有多少功夫看書了。”蔡偉感慨道。
復旦大學明文規定,兩院院士、杰出教授和全國百篇優秀博士論文的指導老師,可以自主招收博士生,考題由導師自己定,學生可不參加統考。根據規定,報考博士生必須有碩士學位或同等學力,可蔡偉隻有高中學歷。於是,裘錫圭、李家浩、吳振武3位著名學者聯名寫了推薦信,連同復旦大學的申請一起報送教育部。
2009年4月23日,經過復旦大學專家考試和校招生領導小組討論,當時已經38歲且僅有高中文憑的蔡偉被列入了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2009年度博士生擬錄取名單,導師為古文字學泰斗裘錫圭。
消息一出,引起社會各界持續熱議。媒體和網絡的關注,一度給蔡偉帶來困擾,為此,他曾特意更換過手機號。面對網上一度曾出現“破例是否影響教育公平”的質疑,蔡偉反應很坦然,因為大家不清楚他的研究能力到底如何,“必須通過實踐來証明。”
作為蔡偉報考博士主要推薦人的裘錫圭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表示,也不主張蔡偉曝光於媒體的聚光燈下,“對蔡偉,還有怎樣培養的問題。他要是真的好,以后有學術成果出來,大家自然會知道。”
“蔡偉式夢想”:偏科不可取,圓夢需要堅持到底
成為復旦博士之后,蔡偉眼中最開心的改變,是書多得看不過來,從此一頭扎進古書堆,一門心思埋頭苦讀,不再接受媒體採訪,生活也慢慢復歸平靜。
蔡偉讀了6年才博士畢業,期間,不僅要跟著其他博士一起上課,還要修一些本科、碩士課程,惡補基礎性通識課程。“讀書很方便,資料很多。但寫論文比較辛苦,因為自己以前沒有經過科班系統的學習,隻寫過一些短篇的小文章,寫論文還是有點吃力。”蔡偉說,學分順利修滿,但畢業論文修改了很多次,適應學術表達的范式需要一個過程。
言行舉止間,蔡偉已然一個頗有涵養的學者,其身上已經找不到曾經當過小攤販、三輪車夫的痕跡。
從錦州三輪車夫到上海復旦大學博士,再到貴州安順學院老師,回望蔡偉數十年的漫長逆襲路,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勵志故事,每一次轉換身份都異常艱難,啃下來一個又一個“硬骨頭”,這位視漢字古文字為生命的“字痴”,歷經一番寒徹骨,終得梅花扑鼻香。
命運的陡然轉折,並沒有改變蔡偉的初心。對於古文字學的發展,身處象牙塔專心治學的蔡偉有了更多的思考。
古文字,堪稱中華文化的源頭活水,研究和探索這些中華文化基因的根源,是樹立文化自信的學術基礎。然而,古文字的學習難度大、研究門檻高。因此,一個時期以來,古文字的學術研究和人才培養並不特別理想,曾一度被學界稱為“絕學”。
有關專家表示,多年來,在政府部門和學界共同推動下,現在以先秦文字為研究對象的古文字學發展迅速,研究隊伍不斷壯大,古文字學已逐漸由原來隻有少數學者從事研究的“絕學”演變成一門繁榮發展的“顯學”。
蔡偉的故事,印証了古文字學如今的風生水起。某種程度上而言,古文字學從“絕學”到“顯學”的發展軌跡,又像是一個放大了的“蔡偉”。
如今,古文字學的春天已經來臨。今年6月2日,教育部召開新聞發布會,有關負責人表示,教育領域率先落實,啟動實施“強基計劃”,將甲骨文等古文字學專業列入招生改革范圍,試點院校已經開始招生。同時,教育部、國家語委與六家協同單位將共同推出“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展工程”。
這讓蔡偉由衷感到高興,在他看來,以后自己的考博經歷或許不在是新聞,未來,更多像自己一樣的專才會有充分施展才華的機會和舞台。同時,蔡偉也想以自己坎坷經歷,提醒廣大青少年學子,學校開設的課程自有其合理性,一定不要“偏科”,應該盡可能均衡發展。隻有在大學本科階段熟練掌握一定學術規范后,再開展專深的學術研究,這樣才能“少走彎路”。(貴州日報天眼新聞記者 向淳 張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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