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境內烏江干流水質由劣五類恢復至二類
烏江水是這樣變清的(人民眼·長江經濟帶生態環境保護)
引 子
“守好發展和生態兩條底線”——這是習近平總書記對貴州改革發展提出的明確要求。
今年春節前夕,習近平總書記赴貴州看望慰問各族干部群眾時,來到貴州省第一大河、長江上游右岸最大支流——烏江考察調研。烏江流域覆蓋貴州7個市(州)、47個縣(市、區),承載了全省一半以上的人口和經濟總量。一段時間以來,由於沿岸工業企業經營粗放、沿河網箱養殖超載、兩岸污水處理滯后等原因,烏江水受到了污染。
近年來,貴州掀起“鐵腕”治污風暴,烏江生態環境質量得到明顯改善。
“你們是怎麼治理的?”總書記問。
“我們抓了幾個關鍵點,一方面加強磷化工污染防治,在全國率先實施磷石膏‘以渣定產’﹔另一方面加強生活面源污染防治,流域建成投運縣城及中心城市生活污水處理設施98座,實現了全覆蓋。”當地負責人介紹道。
“還用網箱養魚嗎?”總書記又問道。
“我們率先全流域取締網箱養魚,同時全面落實長江十年禁漁措施。”
總書記聽了十分欣慰。
堅持“共抓大保護,不搞大開發”,守好發展和生態兩條底線,貴州凝心聚力打好烏江流域碧水保衛戰,全面加大烏江流域環境治理力度,貴州境內烏江干流水質由劣五類逐年改善,2020年首次達到二類標准,首要污染物總磷年均濃度較2012年下降93%,氨氮年均濃度較2012年下降75%。
貴州境內烏江干流水質恢復至二類,是長江經濟帶生態環境保護發生轉折性變化的一個縮影。記者近日沿烏江貴州段重點水域實地走訪,探尋烏江治污抓住關鍵點打好攻堅戰的故事和經驗。
治理工業廢渣,重在治磷化工污染
實行“以渣定產”,持續治理磷石膏渣場滲漏和含磷廢水,烏江干流總磷年均濃度8年下降逾九成
踏水逐波,沿烏江溯流而上,快艇緩緩減速之時,便到了貴州遵義市播州區烏江鎮水域。站在船頭憑欄眺望,掩映在斜陽余暉下的34號泉眼清流汩汩。
“烏江清了,我們又可以在江邊遛彎了。”當年的青壯小伙變成耄耋老人,除了一口濃厚的鄉音未改,李隆坤早已把烏江鎮當成自己的第二故鄉。
1970年4月,烏江渡水電站在烏江鎮開始興建。時年35歲的李隆坤從湖南安化縣來此參加電站工程建設,從此便扎下根來。“那會兒渴了就到江邊捧把水直接喝,清涼甘甜。”
當李隆坤在水電站建設工地緊張忙碌時,在離工地不遠的烏江邊上,一處岩溶泉已悄然登上區域水文地質普查報告,被標注為“烏江34號泉眼”。
從水電站退休后,李隆坤選擇留在烏江鎮安度晚年。一把小板凳、一根釣魚竿,在江邊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閑適的日子裡,他對烏江產生了更深的依戀。這樣悠然自得的退休生活持續了十幾年,直到2009年3月,烏江出現一些異常變化。
“江水突然變得發白,用手一摸滑膩膩的,聞著還有股酸味,沒法釣魚了。”李隆坤搖著頭嘆息。
當地迅速組織專家趕赴現場查找原因。勘測發現,34號泉眼總磷濃度和氟化物濃度分別超標1499倍和119倍,泉眼以下的烏江遵義境內斷面全部為劣五類水質。
污染從何而來?環保部門組織專家會診,最終在11.4公裡外的貴陽市息烽縣小寨壩鎮排杉村發現了污染源。這裡有座名為交椅山的渣場,由貴陽中化開磷化肥有限公司(現貴陽開磷化肥有限公司)於2006年建成投用,短短幾年間,磷石膏廢渣已堆成一座小山。
“烏江流域的主要污染問題是總磷濃度超標,重點在於治理磷化工污染,關鍵在於消納磷石膏。”貴州省生態環境廳生態環境監察專員羅鴻翔介紹,貴州是全國重要的磷及磷化工生產基地,尤其烏江流域磷礦資源豐富,沿岸有多家大型磷化工企業。“由於早期建設的渣場普遍缺乏防滲設計,加之貴州屬喀斯特地貌,溶洞較多,磷石膏產生的高濃度含磷污水容易進入地下河,由此滲入烏江。”
翻閱2009年至2013年的《貴州省水資源公報》,一組烏江全年期監測評價河段為劣五類水質的佔比數據赫然入目:59.4%、66%、54.8%、51.2%、54.8%——這意味著5年間烏江一半以上的監測評價河段為劣五類水質。
治污,刻不容緩。2012年,烏江34號泉眼水污染治理工程被列為貴州省政府環境污染治理“1號工程”。貴陽開磷化肥公司分別於2012年和2013年建成兩條回抽污水管線。2015年3月,34號泉眼污水處理站正式投用,高濃度含磷廢水被抽出后,經中和池、沉澱池、過濾池等環節處理,可達標排放。但處理量跟不上涌水量,污染帶始終無法根除。
問題在水裡,根源在岸上。貴州省委、省政府領導相繼赴烏江34號泉眼現場調研,要求企業與有關部門密切配合,打好烏江保護修復攻堅戰,確保污染得到有效治理。2016年起,貴陽開磷化肥公司轉換思路,將治理重心轉至交椅山渣場,對磷石膏堆積體實施全面覆膜治理,避免磷石膏廢渣滲入地下河,工程建設及運行費用累計逾15億元。2018年,34號泉眼下游河段總體水質改善為三類。
34號泉眼水污染治理工程,是貴州抓住關鍵點治理烏江污染的一個縮影。
2017年的數據顯示,貴州磷石膏堆存量超過1億噸,年增量上千萬噸,如何標本兼治?2018年起,貴州實行嚴格的總磷排放限值管理,持續治理磷石膏渣場滲漏和含磷廢水,實行磷石膏“以渣定產”的倒逼機制,以磷石膏消納利用能力定產生量,要求企業當年內新產生的磷石膏全部消納利用。
“要麼減產,要麼改造,‘以渣定產’倒逼我們出實招消化磷石膏。”貴陽開磷化肥公司總經理廖吉星說,公司打出了一套變廢為寶的組合拳:一方面,將磷石膏作為骨料重新回填到磷礦山採空區﹔另一方面,依托研發優勢提高磷石膏資源綜合利用率,開發出水泥緩凝劑等綠色建材。
2019年6月,貴州省內的開磷、瓮福兩大磷化工企業重組為貴州磷化集團。集團擔負的一項重要使命就是優化資源配置,著力破解磷石膏廢渣難題。
“看,我辦公室裡的茶幾、挂畫和這些飾品,都是磷石膏制成的。”貴州磷化集團副總經理鄧竹林指著琳琅滿目的磷石膏建材產品介紹道,“以渣定產”政策實施以來,集團加大磷石膏的綜合利用研發與推廣投入,致力於打造新的經濟增長點。與此同時,將磷石膏改性后用於礦井充填置換礦柱,磷礦資源的回採率由50%左右提升至90%以上,有效解決了採礦區地表塌陷問題。
隨著資源化利用的持續深入,貴州省磷石膏利用處置率已由2017年的43%提升至2020年的超過100%,首次實現磷石膏年度產銷平衡。2020年,烏江干流首要污染物總磷年均濃度較2012年下降93%,氨氮年均濃度下降75%。
治理生活污水,重在提升處理能力
烏江流域內縣級以上城市實現污水處理設施全覆蓋,日均污水處理能力達340萬噸
地上鳥語花香、游人眾多﹔地下管網密布、水流涌動……走進貴陽市南明河東岸的青山再生水廠活水景觀公園,很難想象腳下竟“藏”著一座再生水廠。作為貴州省第一座全下沉式污水處理設施,青山再生水廠日處理污水規模5萬噸,每年可向南明河補充生態景觀水約1850萬噸。
天蒙蒙亮,82歲的白承揚就來到活水景觀公園,與伙伴們一同做起舒展拉伸運動。“這裡水清樹綠、空氣清新,與小區一街之隔,是家門口晨練的好去處。”白承揚在南明河畔生活了大半輩子,但在幾年前,老人寧可繞遠路也不願從南明河邊經過,家中臨河的那側窗戶常年緊閉。
南明河是烏江右岸的一級支流,全長185公裡,流經貴陽市5個區縣,流域總人口達310萬。上世紀90年代,隨著城鎮化的快速推進,沿河兩岸有近百個生活污水排污口,每天向河中排入污水約45萬噸。“那時候,河水又淺又黑,還有臭味。”白承揚說。
貴陽市水務局供水及再生水處處長孫陽介紹,南明河生活污水治理之初,主要採取“上游沿途收集、下游集中處理”的末端治理模式,即在下游郊區建設一座污水處理廠,沿岸污水通過鋪設管網遠距離輸送處理,但淤積重、水體黑、臭味濃等問題在南明河流域依然存在。
緣何“久治難長清”?一方面,南明河缺水,生態基流量小,河流納污能力低。另一方面,貴陽主城區人口密度大,且屬於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污水收集難、輸送難、施工難,管網建設和維護成本高,截污溝和末端處理廠長期超負荷運行,污水沿途滲漏、溢流現象時有發生。
參與南明河治理的上海交通大學環境科學與工程學院教授、國家水體污染控制與治理科技重大專項首席科學家孔海南建議:“能否化整為零,改下游集中處理為沿線分段處理?”
“方向正確,但難度不小。”孫陽說,貴陽主城區高樓林立,污水處理廠建設空間受限。正當治理方案遇到用地瓶頸時,由中國水環境集團開發的生態型下沉式再生水廠項目引起貴陽市的重視。再生水廠以全地埋形式建造,佔地面積僅為傳統污水處理廠的1/3。
2014年,貴陽市引進中國水環境集團,投資3.5億元建設青山再生水廠,選址在白承揚家對面的南明河畔。“我支持建污水處理廠,但最好別建在我家隔壁。”白承揚既盼著南明河早日變清,又因污水處理廠距離自家小區近而憂心。
“再生水廠技術成熟,解決了防洪、臭氣處理等一系列安全運行問題,不會給居民生活帶來困擾。”青山再生水廠廠長周福波主動上門溝通,一家一家做工作,努力打消居民顧慮。水廠竣工后,白承揚和街坊們受邀前來參觀,大家起初還將信將疑,沒想到一踏進大門便歡喜地拍起照來——眼前不見轟鳴的機器,但見一座佔地34畝的開放式生態綠地公園,芊芊蘆葦在風中搖曳,清澈的小溪傍著水車徐徐流動……
走進負一層的青山再生水廠,偌大的廠區聞不到異味。原來,再生水廠採用水清洗藥液清洗法、活性炭吸附法、填充式微生物脫臭3種組合方式處理污水,最大程度降低了空氣污染。與此同時,主要處理設備均布局在地下15米深處,機械振動分貝小,對地面建筑不產生影響。
“下沉式水廠如同建在一個深埋地下的封閉箱子中。”周福波將其稱之為“空間折疊”,在優化土地利用的同時,有效降低了管網投資和運營成本。若按傳統方式在下游城郊建廠,污水輸送和回用管網建設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如今,再生水廠建在城區,僅污水收集主干管就節約投資15億元。
孫陽介紹,2017年以來,貴陽市新建20座污水處理廠,其中14座採取下沉式,目前南明河流域的再生水廠已達34座。“這些再生水廠如‘長藤串瓜’般分布在南明河干支流沿線,尾水達標后排入河道,成為穩定的補給水源,河流生態自淨能力大幅提升。”
至2020年,南明河流域日均污水處理能力達到183.58萬噸,是2017年的1.85倍﹔日均可向南明河提供150萬噸生態補水,每年節省跨域補水5億噸﹔流域33處黑臭水體全部消除。
近些年,貴州持續抓好烏江流域生活污水治理。目前,流域內縣級以上城市實現污水處理設施全覆蓋,日均污水處理能力達340萬噸。
取締網箱養殖,推進綠色轉型發展
全省烏江流域1201名退養退捕漁民全部轉產上岸
魚塘裡建起“跑道”,魚兒在“沖浪”中生長。隨57歲的王亮章走進遵義市播州區石板鎮八合村流水養魚基地,生態漁業技術令來訪者嘖嘖稱贊。
清澈的水流從上游水壩奔涌而下,穿過一條長約500米的溝渠,源源不斷地注入30余口溶氧養殖池。走近一瞧,池內水花飛濺,魚兒活蹦亂跳,有鯉魚、斑點叉尾鮰等多個品種。養殖池模擬了自然狀態下的水流環境,借助水流加速技術和水循環系統,魚兒能夠24小時不間斷地進行有氧運動。
“魚兒就像在‘跑步機’上鍛煉,運動量增大了,肉質緊致,口感更佳。”王亮章打趣道。此前,他在烏江裡網箱養魚,每年向網箱裡投的飼料就有200多噸。
“過剩的飼料使江水變黃,遠遠就能聞到腥臭味。密密麻麻的網箱還影響行船安全,把漂浮垃圾都卡住了。”王亮章也知道網箱養殖污染環境,可為了讓魚長得更快,還是會向水中投放大量飼料。2015年的數據顯示,烏江流域網箱養殖的日投餌量達6.2萬公斤,給水環境帶來嚴重影響。
2017年下半年,貴州拉開全域取締網箱養殖的序幕。
箱拆除,魚搬家,人改行,貴州累計投入6億元資金,全面拆除烏江流域的9579畝養殖網箱,有效減輕了水體富營養化。
漁民上岸后,生計怎麼辦?曾經的“烏江魚”品牌又將何去何從?貴州給出了綠色轉型方案——通過職業技能培訓和新技術推廣應用,引導部分退養退捕漁民轉型發展生態漁業。
2017年2月,播州區在全省范圍內首次引進池塘循環流水養殖技術,通過人工干預使水體在池塘內循環流動,並在固定的流水池中養魚,有效收集魚類排泄物和殘剩的飼料,最終將其加工成用於瓜果、花卉等植物的高效有機肥,從而實現養殖廢水零排放。
2017年9月,投資2200多萬元的八合村流水養魚示范基地落成,貴州好吃嘴生態種養殖公司在此投放了首批10萬尾叉尾魚苗。王亮章被聘為技術員,每月保底工資6000元。根據與公司的約定,年底售魚時,他還能參與分紅。
同樣是養魚,養法卻與過去大不相同。流水中生長的烏江魚活力十足,基本上不用魚藥。王亮章介紹,以前在烏江裡網箱養魚,夏天水溫高,易誘發魚病。如今,35攝氏度的氣溫下,流水養殖池內的水溫僅24攝氏度,適合魚類生長。
“本以為網箱拆除后,養魚這碗‘飯’肯定吃不成了,沒想到上岸后還能繼續干,腰包也比過去更鼓了。”取締網箱之初王亮章曾有顧慮,如今望著活蹦亂跳的鮮魚,看著烏江水越來越清亮,心裡別提有多舒暢。
流水魚兒肥,江清漁也興。2019年4月,貴州省政府辦公廳出台《關於加快推進生態漁業發展的指導意見》,明確提出以“零網箱·生態魚”為目標,將綠色發展理念貫穿於水產養殖生產全過程,推動漁業高效益、高品質與高產量均衡發展。迄今,貴州已打造播州等19個省級生態漁業發展示范縣(區),實施了100個生態漁業示范項目,形成以“貴水黔魚”公共品牌為主、區域特色品牌為輔的貴州生態魚品牌體系。2020年,全省生態漁業產值達61.09億元。
生態漁業發展折射著烏江流域綠色轉型發展的努力與成效。按照長江十年禁漁要求,貴州發展生態漁業、蔬菜、水果、畜牧養殖等產業,助力烏江流域1201名退養退捕漁民全部轉產上岸。
與此同時,貴州嚴格烏江流域環境准入。“十三五”期間,因產業准入政策、重大環境影響等原因,不予審批烏江流域建設項目222個,涉及資金305.3億元﹔依法查處烏江流域水污染環境違法案件1473件。
2020年,八合村流水養魚項目年產量45萬斤、產值450萬元,累計帶動當地200多名群眾就業,發展成為遵義市最大的“烏江魚”保障供應基地和流水養魚基地。隨著產能持續擴大,2020年,貴州綠色產業扶貧投資基金決定給予好吃嘴生態種養殖公司898萬元扶持資金,支持八合村流水養魚項目以“黨支部+公司+村集體+農戶”模式,帶動更多群眾增收致富。
“烏江水清了,我們的日子也更亮堂了。”江邊凝望,王亮章的眼神中透著光。
原刊於《 人民日報 》( 2021年08月13日 第 13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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