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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記(行天下)

趙劍平
2022年11月17日08:47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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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有一首詩:“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這是一首謎語詩,謎底“畫”,亦即詩名。受此啟發,有人反其意取名“畫鳴”。

這個人就是張畫鳴,我老家貴州省正安縣的一位書法家。畫鳴青年時是縣公安局干警。或許是名字裡蘊含的這種文化暗示,這位青年干警一直想讓寂無聲息的書畫“響”起來。幾十年過去,張畫鳴成了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貴州省遵義市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因為我偶爾也寫寫字,就跟他們有些交往。時間一長,便感覺文學藝術諸多門類其實是相通的。比如,對於漢字,書法家向內發力,著重字形的間架結構、筆畫繁簡、自然流變,及至追根溯源,挖掘出甲骨文這樣的原始表達來。作家則從字義出發,向外發力,追求一種延伸與擴展,字與字組成詞,組成詞組,造出精確美妙的句子。文學與書法,可以說殊途同歸。我看畫鳴的字,若深山中一片寂靜的林子,小風輕拂,偶有黃葉飄在空中,透出一種幽遠。林間有雪花紛紛,有細雨蒙蒙,有小溪潺潺,神秘而寬廣,細微而粗粝,既有傳統的血脈,又有個性的舒張。

縣裡讓畫鳴為九道水國家森林公園寫幾個字,刻在大婁山山崖上。字雖不多,壁上每一個石刻大字卻都有600來平方米,近一畝面積,足見其氣勢。摩崖所在的山崖,壁立千仞,半山有一洞,當地人叫麻灣洞,巨流噴涌,飛瀑懸挂,其神奇是我在別處不曾見過的。早年間,我曾走過麻灣洞邊上的土坎,至今憶及那陡坡那山路,還有些心驚肉跳。后來帶一個工作隊在山谷裡開展工作,也只是遠觀麻灣洞及其高聳的懸崖,從不曾走近半步。可現在,這幾個字卻刻在了這座山崖上,無形中挑動了我生命裡的某一根神經。

算是被一種沖動驅使。畫鳴叫了個小伙子一同前往。小伙子叫李雙強,專門研究東漢大儒尹珍。作為正安人,我對自幼“生於荒裔”而后西南“無地不稱先師”的尹珍並不陌生。尹珍北學中原,學成歸來后於桑梓設館授徒,首開貴州文教之先河,對西南地區影響深遠。2019年,位於正安縣的尹珍務本堂被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畫鳴不知道我對九道水一帶其實很熟悉,頗有幾分神秘地說要帶我走一條從沒走過的路。我雖有些疑惑,卻也充滿期待。上午九、十點鐘光景,我們驅車出發,經三把車,過瑞溪場,汽車進了山谷,開始在星星點點的農家穿行。然而,此時此刻,我感到眼前的一切都那麼陌生。原來蜿蜒的鄉間小道已經被樹枝狀的連戶路取代。連戶路剛剛鋪了柏油,或濃或淡的氣味,跟層層疊疊的庄稼地散發出來的半生半熟的氣味融在一起。連戶路東家進,西家出,我們的車也在山谷裡轉來轉去。不少人家除了新建新修的漂亮房子,院壩還停了汽車,差一點的也有摩托車。我凝視窗外,沉思著,想從歷史深處搜索這片山野哪怕一星半點的記憶。但這種變化太驚人了,我實在不能把當年那個荒蕪的鄉村跟眼前這片生機盎然的山谷聯系起來。

前車屁股的兩個警示燈一下閃了起來,我們的車一抬頭,便開始爬坡。剎那間,我大腦的“屏幕”亮了起來,回憶映出幾個青澀的年輕人的身影,他們背著簡單的行囊,正走在這一重坡崎嶇的山路上。山勢陡峭,從上往下還不時有細碎的石頭滾落下來,他們躲閃著,仍然勇敢無畏地往上攀爬。那時縣裡恢復了高中教學,從區、鎮選拔了一些初中畢業生到縣裡進一步深造。正值他們放寒假,卻趕上山坳凌凍,一天一班的客車根本不可能通行。這條路雖險,卻很近,年輕人歸心似箭,義無反顧地走在了這條路上。

當年的山路,而今成了一條通村公路。山勢依然陡峭,公路不得不盤山而上。但在拐彎處、車轱轆轉不過來的地方,要打一個倒車才能繼續前進。隨著路基抬升,山路也越來越陡、越來越窄。透過擋風玻璃,晃眼一看,人和車都仿佛到了雲端,大坡一直往下落著,也一直往上升著,矗立在天地之間。我平日裡開“耍耍車”,見這種陣勢,心裡直發毛,不停叮囑開車的朋友慢一點、穩一點。在一個稍緩的斜坡上,跟著前面的車,我們的車也停了下來。趁一刻停頓,大家下車來,長吁一口氣,才感覺踏實了一些。而剛剛緩過勁來,幾頭牛便從山上沿著公路奔了下來。只是到了跟前,那牛也訓練有素地站住,等放牛人跟上來,這才慢慢地從懸吊吊的路肩上走過去,漸漸消失在彎道裡。

這時候,張畫鳴湊到跟前,叫大家往對面山上看。隻見雲朵半空飄浮,對面懸陡陡一座大山半遮半掩,透著片片模糊的紅。山裡的風一陣緊似一陣,不一會,灰蒙蒙的雲霧被驅散了,東一絲西一絲的,天地間又一片清朗。這時候,眼前紅光一閃,幾個扎眼的大字從對面峭壁透了出來,“九道水”竟刻寫在一重深灰色的山岩上。懸崖是大山的臉,巨大的崖壁便是大山的臉面。我曾千百次或車行或腳步丈量的九道水森林濕地,其實就在這座大山上,可從來沒有人把它跟這座大山聯系在一起﹔而大山腰的麻灣洞瀑布,其實正是九道水的地下滲水形成的奇觀。現在,九道水幾個字在崖壁上一鑿,不僅一下擴大了九道水國家森林公園的體量,還為高原貴州那神奇的自然景觀作了一個注解——隻有這些形成高原的大山,才是這一切美好事物的根脈。九道水摩崖石刻在天地間一立,遠遠超越了招牌和廣告的意義。

平視且正視,這個位置確也是觀九道水摩崖的最佳位置。聽畫鳴介紹,這幾個字往上鑿時,要在崖下找一塊寬闊的平地搭架子都很困難,工人隻有削高填低,用水泥澆鑄一塊籃球場大小的基座。隨著架子一層一層往上累積,竟如埃菲爾鐵塔般巍峨雄壯。崖壁並非刀砍斧劈般齊整,從上往下放的繩吊在岩石旁不停晃蕩和碰撞,也非常驚險。

“九”並非實指,而是虛指。中國文化中,“九”具有豐盈繁富的含義,“九道水”真正彰顯了這座山的魅力與蘊藏。我不禁感慨,在全面加強生態文明建設的今天,縣裡能夠瞄准九道水這一個“點”,通過摩崖這種形式將九道水國家森林公園大力宣示,確有獨到眼光。

我們一行人還在山路上。但隻要一直走下去,隻要有不滅的信念,從連戶路,到村村通,到縣鄉道,我們最終會走出崎嶇山路。

原刊於《 人民日報海外版 》( 2022年11月17日   第 11 版)

(責編:潘佳倩、陳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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