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農村集體經濟經理人成為新職業。記者在浙江、廣東、貴州等地探訪——
經理人如何盤活農村集體經濟(人民眼·鄉村全面振興)

引 子
“辣椒上市,湄潭收購價一斤一塊七,比我們這兒高。市場不等人,得快!”前幾天,貴州遵義市習水縣程寨鎮石門村,在農村集體經濟經理人趙應武催促下,干部村民齊上陣,一天採了6噸辣椒,直發遵義市湄潭縣。
任職6年來,趙應武推動石門村集體經濟從弱到強,去年村集體經營性收入達146萬元。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人才是最寶貴的資源,是加快建設農業強國的基礎性、戰略性支撐。作為今年7月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發布的第七批新職業之一,農村集體經濟經理人是指為發展壯大新型農村集體經濟,受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委托,從事資源發包、物業出租、居間服務、經營性財產運營等經濟活動經營管理的人員。
近年來,浙江、廣東、貴州等地面向社會招聘愛鄉村、會策劃、懂經營的專業人才,服務農村集體經濟發展,收效明顯。農村集體經濟經理人如何助推鄉村全面振興?職業發展前景怎樣?
明晰職責
發揮懂市場、善經營的專長,與村干部有效互動,推動村集體經濟發展
“往年一斤辣椒能賣兩塊錢以上,今年行情差一點。不過我算過,只要價格高於一塊三,就有賺頭。”眼瞅著200多畝辣椒將變成實實在在的收益,趙應武心裡很踏實。
可在6年前,村裡七成以上勞動力外出務工,不少土地撂荒,村集體經濟常年為零。鄉親們逢年過節返鄉,常常慨嘆:“外面的世界一天一個樣,石門村天天一個樣。”
“說實話,石門村底子不差。”作為本村人的趙應武,所言非虛:村裡良田超過7000畝,森林覆蓋率達80%以上,距縣城不過15公裡,中國工農紅軍第九軍團陳列館就建在村裡。“沉睡資源”難喚醒,趙應武心裡著急。
產業振興是鄉村全面振興的重中之重。2019年,習水縣探索實施“一村一名職業經理人”工程,意在充分調動願意扎根家鄉、建設家鄉人才的積極性,激活村集體經濟“一池春水”。
“那時還沒有‘農村集體經濟經理人’這個叫法,但我們招聘職業經理人,為的就是發展農村集體經濟。”習水縣委組織部工作人員袁權解釋。
2019年返鄉,趙應武受聘於石門村股份經濟合作社,首要任務就是推動村集體經濟發展。
一回村,他就盯上了辣椒。“辣椒是遵義的一張名片,銷售前景好,但不能打無准備之仗。”常年在外打拼,趙應武當過工廠副廠長、超市經理,思維開闊、辦事穩當。從辣椒種植到銷售,他廣泛調研,直到與幾家收購企業談妥,這才向村兩委匯報想法,並提交村民代表大會討論,順利通過:
由石門村股份經濟合作社與有意願的村民簽訂合同,流轉土地,種植辣椒,銷售收入扣除人工、土地流轉等費用后,剩余的歸村集體。
想法雖好,實施起來卻沒那麼容易。沒有啟動資金,別說流轉土地、雇請勞力,辣椒苗都沒著落。怎麼辦?趙應武能賒就賒,不能賒的就個人墊資。
動員大會上,聽說要流轉自家土地種辣椒,還簽勞務用工協議,村民紛紛鼓掌,但一聽工錢等所有費用先記賬,等辣椒賣出后再結款,又瞬間沉默。趙應武站出來:“見不到錢算我的,大家盡管來找!”
“鄉村是人情社會,老百姓支不支持一項工作,很多時候是看對做事的人信不信任。”石門村黨支部書記滕利敬坦言,大伙兒對趙應武知根知底,也佩服他有本事、能擔事,疑慮才慢慢消失。
起壟、覆膜、移栽……趙應武帶著30多名村民種辣椒。沒過多久,遇上干旱,損失一批苗,趙應武自掏腰包,買來6台抽水機,喊村民來澆水,不少人打起退堂鼓。
“村民不看好收成,怕結不起工錢,就不願繼續投工投勞。”為搶時間,趙應武跟村干部齊上陣,救活了大部分辣椒苗。等到辣椒抽葉,葉子上又長出斑點,染上病害。他緊急聯系農業專家幫助解決。
終於盼到採摘季。由於當年干旱,周邊不少村寨辣椒減產,石門村的辣椒卻因養護精心,喜迎豐收,為村集體掙得利潤8萬元。
“除個人努力、村民支持,農村集體經濟經理人能夠施展才華,離不開村兩委的幫助。”趙應武說,村民們打退堂鼓的時候,是村干部一邊鼓勵,一邊帶頭勞動。在他看來,不少鄉村的集體經濟組織負責人由村干部兼任,而他們還要承擔大量行政性事務,牽扯精力﹔懂市場、善經營的職業經理人,則可以與村干部有效配合,形成良性互動。
復制辣椒種植的經驗和銷售運營模式,趙應武還與村兩委共同努力,種了100多畝其他蔬菜和20畝草莓。中國工農紅軍第九軍團陳列館也被盤活了。
“我們推動農文旅融合,通過規劃旅游路線串珠成鏈,讓游客接受紅色文化熏陶的同時,還能體驗果蔬採摘的樂趣。”趙應武喜滋滋地說。
與石門村集體經濟實現“從無到有”不同,浙江杭州市余杭區余杭街道永安村對人才的渴求,在於推動村集體經濟“從有到優”。
作為傳統糧食生產型鄉村,永安村約97%的土地屬於永久基本農田。2019年,村集體經營性收入73萬元,不到附近一些村庄的零頭。
2019年起,余杭區面向社會公開招聘農村職業經理人。2020年10月,在浙江一家企業工作的劉鬆應聘成功,到永安村強村公司工作。強村公司是村黨組織領辦的經營實體,是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通過投資、參股等方式,統籌利用轄區內農村集體資產資源,實行公司化運營兼顧社會效益的企業。
初來乍到,如何破局?
劉鬆將落腳點放在農文旅融合上:先推出開春節、插秧節、長桌宴等系列活動,通過微信公眾號和短視頻平台宣傳﹔又對接想做農家樂、民宿等的投資人,同時拉長稻米產業鏈,打造“禹上稻鄉”品牌。
文旅活動是怎麼帶起來的?
連做兩個月網絡宣傳后,微信公眾號后台終於有人留言,咨詢團建收費情況。劉鬆直接推出“首團免費”優惠,唯一要求是活動結束發朋友圈,做好二次宣傳。
“這是一種營銷策略,發展好村集體經濟,要主動對接市場,實現資源優化配置。”劉鬆之前在企業摸爬滾打,積累了不少經驗,直言“短平快”的活動風險小、投入少、周期短、見效快,還能增強村民信心。經過一段時間推廣,永安村逐漸有了人氣。
2023年,余杭街道8個村聯合成立強鎮公司,借助優勢互補,實現抱團發展。劉鬆因為經驗豐富,被選聘為總經理,組建起一支鄉村運營團隊。2024年,永安村集體經營性收入提升至609萬元。
“5年過去,自己的工作取得成效,從事的職業被國家認定為新職業,干勁更足了!”劉鬆自豪地說。
多元引才
社會化招聘、本土選拔、國企選派,因地制宜讓人才招得來、留得下
“中國農民豐收節”前后,劉鬆忙得腳不沾地,既要緊盯水稻長勢,還要圍繞豐收節策劃開展各項農文旅活動,“只要我在辦公室,敲門聲基本就沒斷過。”
劉鬆本是安徽人,畢業於皖西學院動物醫學專業,起初在安徽省一家養殖場當飼養員,他年輕肯干有技術,很快成了生產負責人。2012年,他來到浙江,一路做到一家大型企業農業板塊的高管,年薪30萬元。收入不低,為何要轉行?
“我是農村出來的,一直有建設鄉村的夢想。”劉鬆說,看到余杭區招聘農村職業經理人的公告后,這顆夢想的種子再次萌發,於是報了名。他回憶,選聘流程規范、專業,先篩簡歷,后面還有筆試、面試,“我記得有一道題是給永安村制定發展規劃,憑著之前積累的管理經驗和行業資源,我的方案脫穎而出。”
與村民話生產、找干部聊規劃、請專家提建議……到村3個月,劉鬆先熟悉村情,逐步完善發展規劃。2019年至今,余杭區累計招聘38名農村集體經濟經理人。
與劉鬆不同,趙應武的經歷,展現出選聘的另一種方式——本土選拔。趙應武年年過節回村,深感村子發展較慢。在鎮村干部勸說下,他打消繼續外出的念頭,留在村裡發展。
不同於余杭區的高薪聘請——按照合同,劉鬆基本年薪為18萬元,績效根據招商、營收、活動舉辦、集體資產盤活等的考核情況確定——趙應武月薪僅3500元,年底根據村集體經營性收入情況拿績效,算下來每月不超過1萬元,比他之前的收入差了一截。
“到農村做事,除了有一定的經濟基礎,還要有深厚的鄉土情懷、扎根基層的定力,以及廣闊天地大有可為的抱負。”趙應武說。
話雖如此,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現實:鄉村缺人才、難引才,西部地區尤為突出。
袁權介紹,目前,習水縣257個村(社區)集體經濟組織雖已實現經理人全覆蓋,但僅有36個村由專業人士擔任,其余由村干部兼任。
“這36個村的資源條件相對較好,招引的人才也主要來自本縣、本村,縣外的基本招不到。其他村庄底子更薄,憑資源引不來、靠待遇留不住,難上加難。”袁權說,2024年,習水縣村集體經營性收入超過50萬元的村僅有13個。
立足本土,雖是無奈之舉,卻也符合實際。
為挖掘更多人才,習水縣委組織部從退役軍人、致富帶頭人、返鄉農民工等10類鄉土人才入手,摸底排查出3100人,納入選拔聘用后備人才庫。實際執行中,按照“村招聘、鎮審核、縣備案”流程,點對點動員,嚴把選聘關。
“我們可能無法提供特別有競爭力的薪資,所以在選聘中注重挖掘本土人才,更看重責任心和發展潛力。”讓袁權欣慰的是,2019年至今,累計聘用的40名專業人士中,隻有4人離職﹔在崗經理人中,有的還培養了后備力量,有的在謀劃帶動周邊村寨抱團發展。
廣東佛山,則走出了國企選派的路子。
作為佛山市禪城區祖廟街道敦厚村的農村集體經濟經理人,陳嘉奇由國企和村集體聯合招聘,雙方共同面試通過后,先入職國企再派駐到村。入職企業在招商資源共享、項目運營等方面提供支持。
“國企選派,素質有保障,資源對接有優勢。但按政策,計劃轉回國企工作的,企業要提供職位兜底保障,這可能導致經理人缺乏長期扎根意願,另外選派范圍和規模也有限。”廣東省農業農村廳相關負責人認為,相比之下,社會化招聘來源廣、專業化程度高,但可能“水土不服”,不能盡快開展工作﹔本土選拔的人才熟悉當地情況、有鄉土情懷,但視野、資源整合能力有一定局限。不同方式各有優劣,建議“多條腿走路”。
以佛山為例,2024年通過“國企選派+社會化招聘”方式,53名農村集體經濟經理人到30個村(社區)運營管理農村集體資產。
強基賦能
強化培訓、導師幫帶、政策支持,多方托舉,在農村廣闊天地大顯身手
走進廣東廣州市增城區上九陂村,碧水環繞、綠樹成蔭,一些游客駐足拍照。農村集體經濟經理人李金熔告訴記者,村裡近年來大力發展民宿產業,2024年村集體經營性收入達到109.2萬元。
李金熔是95后,年紀不大,想法不少。2022年,在他大學畢業后的第二年,李金熔回到廣東潮州老家創業,打造電商平台,為當地農產品樹立品牌,事業風生水起。看中他敢闖敢拼,上九陂村強村公司以購買服務的形式,委托李金熔團隊發展村集體經濟。一個村的集體經濟整體運營交到自己手裡,李金熔心裡沒底。
無論是青春洋溢的大學生,還是事業有成的返鄉能人,面對鄉村全面振興這片新天地,都需要適應、歷練,他們的成長離不開多方托舉。
——強化培訓,積累實踐經驗。
2023年,廣東啟動千名農村職業經理人培育計劃,3年為全省鄉村培養超過1000名滿足未來鄉村發展需求的經營型人才。各地各部門也積極組織培訓。2024年,李金熔參加了共青團廣州市委聯合多方發起的“鄉村運營青年CEO培育·蜜蜂計劃”培訓班,這次培訓安排了駐村實踐。在增城區瓜嶺村,他看到村裡將民宿、露營地等業態整合,推出“吃住玩游購娛”一體化體驗,效果很好,“我意識到,鄉村運營不能單點突破,要攥指成拳、形成合力。”
回到上九陂村,他帶領團隊與強村公司合作,推動全村60多家民宿集中採購床上用品、生活日用品等﹔面向民宿管家,開展集體培訓,提升技能﹔培養網絡達人,集中推介村裡旅游資源﹔聯動民宿、餐飲、露營地等,推出“整村套票”。
辦法很快見效,村裡人氣持續提升。在李金熔團隊運營下,民宿統一採購,議價能力提升,成本降低30%,他們拿出20%的利潤反哺村集體﹔村裡的共享文化中心、露營地等資產持續盈利,村集體也持續獲取收益。“培訓幫我長了見識、添了底氣。”李金熔說。
不隻廣東。2023年,浙江開始實施千名“鄉村CEO”培養計劃,至今培訓3批共700名學員。每批學員培訓一年,培訓內容包括集中授課、線上學習、駐村實訓等,培訓后還有一年跟蹤服務。一項抽取188名已扎根鄉村的學員調查顯示,截至今年4月,“浙江千名鄉村CEO培養計劃”學員累計盤活731宗資源,引進提升業態數量855個。
——導師幫帶,解決實際困難。
趙應武接受聘請時,程寨鎮黨委副書記魏辛成了他的“幫帶導師”,在政策咨詢等方面提供支持。除了黨委政府工作人員,習水縣還挑選龍頭企業負責人等作為導師,幫助農村集體經濟經理人化解難題、積累經驗。
石門村有一棟近800平方米的閑置廠房,2024年底,趙應武想將其改造成辣椒加工廠。面對資金短缺難題,他撥通了魏辛的電話。
“對於職業經理人發展產業,縣裡有明確支持政策,可以提供產業補助資金,但要一份可行性報告,還要通過專家評審。”魏辛咨詢縣農業農村局后答復。
不到3個月,縣農業農村局就收到了魏辛、趙應武等人打磨多次的報告,立即組織專家評審﹔后又經過修改,報告最終獲得通過。
今年上半年,55萬元資金到位,兩條生產線投產,一條生產辣椒面,一條生產泡椒等。年產能達300噸,年產值約120萬元,預估年利潤超過40萬元。
——政策支持,增強干事底氣。
敦厚村12.3萬平方米的物業啥時能租出去,成了陳嘉奇2023年底到村任職后遇到的難題。照理說,敦厚村毗鄰佛山火車站,地理位置優越,出租應該不難。
“但過去農村集體物業出租,要求在網上公開招標,企業匿名競標,不設業態、投資額等門檻,隻看租金,價高者得。看起來公平,可沒法挑業態、挑資質,萬一招個經營能力不足的,折騰幾年又搬走,村民無法長期穩定獲取收益。”陳嘉奇有多年綜合體招商運營經驗,想要更好地提升物業運營質效。
2023年4月,佛山通過深化農村集體資金、資產、資源“三資”管理服務改革,針對農村集體資產實際需求,設置了6種不同交易模式,其中包括“公開協商”方式。同年12月,《禪城區關於試行引入農村職業經理人發展農村集體經濟的工作方案》印發,明確農村職業經理人負責的重點項目,經過民主表決,可以通過“公開協商”引進客戶。
“這意味著我們可以對競標企業的業態、投資額等提出要求。”陳嘉奇說,村裡經過討論,確定擬招商業態為人才公寓、共享服務空間等,投資標的要求3000萬元以上。
隨后,村干部、村民代表等組成評分小組,從運營經驗、改造方案等多個維度為競標企業打分。最終,一家具有多年物業運營經驗的企業中標。
“政策撐腰,讓我敢干事,也能干成事。”陳嘉奇感慨。
前不久,陳嘉奇因表現突出,被委派參與運營禪城區多個村集體項目,有了更大的施展才華的舞台。但她仍常到敦厚村調研,“這裡是我職業生涯起步的地方。期待越來越多的鄉村經過農村集體經濟經理人的運營,更加欣欣向榮。”
原刊於《人民日報》(2025年09月26日 第 13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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