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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州:無字的訴說

2023年12月01日15: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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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我去了黔南的荔波。荔波有大小七孔景區,都因七孔古橋而得名。我先去的是大七孔,冬季景區人不多,坐船穿越峽谷,水面因為晝夜溫差而有一層朦朧的水汽,如白色絨毛。船行盡頭處有一橫跨兩岸的天然巨岩,是喀斯特地貌的奇觀,

不同於大七孔的壯麗,小七孔的景致極秀美。從東門進入,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小小的七孔古橋立於一汪碧水上,橋身上長滿植被,竟不像人工建造雕琢,而像是自然之神漫不經心地念出一段咒語后草木延伸而形成的。

沿著河一路向西,經過高低錯落的68級跌水瀑布與淙淙的拉雅瀑布,迥異於黃果樹瀑布的壯觀,小七孔的瀑布是溫柔乃至羞澀的,像是初長成的少女尚未學會炫耀自己的美貌,要旁人駐足才能細細體味其璞玉般美麗的層次。再往西便是水上森林,陽光正好,透過密林散落水面如碎金,我踩著水中的石礅涉水前行,靜得隻能聽到鳥鳴。時間消失了,此刻可以是千年以后或是千年以前,我想起小說《悉達多》裡說的——“當人單純、覺醒,不疑專注地穿行於世間,世界何其雋美又嫵媚!”

最美的景色留在最后,當臥龍潭在我眼前鋪開時,我忍不住驚嘆出聲。沒有見過那樣的水,靜謐無瀾的一片藍綠,那是怎樣奇妙的色澤,真像綠寶石一樣澄澈又深邃,深不見底,同時又清澈地連水下的石與古木的根系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汪水一直在我心裡蕩漾,與我貴州留在的另一深刻的視覺震撼共存,那就是苗繡。

在青岩古鎮的博物館裡,我被一個個苗繡上的紋樣所吸引,難以移開目光,覺得熟悉又陌生:這個線條像馬蒂斯那樣無拘奔放!那個造型簡直像是畢加索晚年的返璞歸真!此處的旋轉像是梵高的浪漫肆意!在藝術大師似的構圖與色彩之外,苗繡中還有著獨特的、穿越歷史的生命力。

我曾讀過阿城寫的《洛書河圖:文明的造型探源》,其中很大篇幅是研究苗繡中的文明密碼。在阿城的敘述裡,貴族的苗族刺繡,同時保留著河圖和洛書(那是中國古代流傳的神秘圖案,蘊藏著中華文化最古老的秘密)。苗族的圖案有著東方蒼龍、南方朱雀和河圖天極的豐富變化,它的文明承接早於商,直接承接著新石器時代,保留著上古符形。苗繡之所以能成為幾乎完整保留上古文化的載體,倚靠的正是一種絕對保守,靠傳統的繡手來傳續,繡娘繡錯了要拆了重繡,所以符形圖樣幾千年來沒有走形變樣。

這次來貴州,解決了縈繞在我心中一個困惑:苗族沒有自己的文字,那麼一種文化,一段歷史,一群人的記憶,在沒有文字的情況下是怎樣傳播的呢?

我總以為文字是唯一能夠識別和記憶的方式。我曾經去過大英博物館參觀亞述文明的展覽,那裡有亞述巴尼拔圖書館,所謂圖書館,其實是數以千計的泥板和碎片,泥板上的楔形文字記錄了王室銘文、神話故事、宗教卜辭、醫藥天文知識等等文獻,其中還包括人類歷史上最早的英雄史詩《吉爾伽美什史詩》,它啟發了《荷馬史詩》以及后來一系列經典的文學作品與歷史敘事。

——這是我原以為的唯一文明延續方式,通過確鑿的刻在石板上的文字,后代得以辨認和延續。

我總覺得文字比語言更為可信,因為口耳相傳的故事會因為講述者的個人情感、時代背景、風俗習慣而反復被修改,最后面目全非。就像很多景區游覽,形色各異的山與石,河與溪,導游講述的故事卻總是驚人的相似——往往是天上的仙女與地上的凡人相戀、受阻、分離。每每聽到這樣的故事,我總會起疑乃至不屑,我相信故事的原貌一定不是這樣。

可是貴州的一些少數民族文化,卻在沒有文字的情況下,以極富生命力的形態留存下來,究竟是倚靠什麼?

原來在貴州這片土地上,萬事萬物都在用無字的方式訴說。

一棵樹在說話。黔東南修建房屋的時候總要用楓木做中柱,苗族在隆重的祭祖活動中,總用楓樹擊鼓,因為在苗族古歌裡,楓樹是祖先蚩尤的鮮血所幻化形成的,苗族人的始祖蝴蝶也從楓樹心中孕育而出。所以當楓樹成為建筑材料庇佑著房屋,當楓樹鼓被敲擊喚起祖宗的靈魂時,那不朽的英雄史詩就再度被傳唱、被銘記。

一片布在說話。苗族經歷五次遷徙,從南到北兜兜轉轉不斷折返,記憶就被繡在布上,穿在身上。創世神話與人間記憶交纏,被繡娘以一針一線繡下,成為刻在泥板上的楔形文字般確鑿的文明密碼,亟待辨認、解讀與蘇醒。

一個洞穴在說話。一代大家王陽明三十六歲時被貶貴州,居於龍場,那裡蛇虺魍魎,蠱毒瘴癘,王陽明卻在困厄中耕種、講道、思考。他居於石穴中,默坐澄心,豁然開悟,開創心法。當我們縱觀歷史,會發現一種罕見的公平:優渥的人生使人麻木平庸,偉大的思想總誕生於貧瘠孤寂中。在孤寂中,人無處可逃,隻能與自我面面相覷,在對自我的反復逼問與突圍中,至誠至澈的思想緩緩浮現。王陽明所居的洞穴,環繞他的歷經千年的石壁是友人,是老師,也是鏡子,幫助王陽明大悟,王陽明大悟之后龍場講學,傳授心學,乃至今天思想大鳴大放路人皆知。你聽如今世人對心學的傳頌吟詠裡,難道其中沒有古老洞穴穿越千萬年的低沉回聲嗎?

一汪水在說話。當我離開荔波,回到貴陽熱鬧的市區,仍有些恍惚,像是走出了桃花源的武陵人,他沒有從桃花源裡帶走任何信物,留下的唯有神往,或許他數次向人訴說這故事,或許聽者中有個人叫陶淵明,或許陶淵明心念一動寫下這個故事,於是,桃花源就成為了所有的人的神往。當我從荔波盜取一汪水的記憶,帶走的還有那水的訴說,當我寫下這篇文字,便是那汪藍綠在說話,在聽者心中種下神往的種子。(蔣方舟)

(責編:吳鋒、陳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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